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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洛麗塔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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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6年9月29日,晚上22點30分。

孫子楚沈默地守在客廳裏,一動不動地盯著大門。童建國在廚房抽著煙,十幾根煙頭聚集在煙缸中,煙霧繚繞著狹窄的空間。

經歷了與葉蕭的槍擊事件後,大家紛紛散上樓睡覺了。林君如依然與秋秋在二樓主臥室,錢莫爭獨自在二樓小臥室,伊蓮娜和玉靈在三樓房間。

童建國在客廳地板上找了很久,在沙發邊上發現了彈頭,剛才擦著葉蕭的臉頰飛過,差點要了人家的性命。經過天花板反射的彈頭,已經嚴重扭曲變形了,也許還殘留著葉蕭的血,他將彈頭塞進口袋中,靜靜地站在廚房裏,被煙霧和回憶包圍著……

三十年前,他不是現在的這個樣子,三十年後,他卻再也無法回到往昔,見到那個讓人魂牽夢縈的影子——蘭那。

1975年,那片群山中的孤獨村寨,一度成為了童建國的家。傳說中的羅剎王族後代,美麗的白夷女子蘭那,把他從死神的邊緣救走,又收容他在村寨中避難。不久他最好的朋友兼戰友,李小軍也身負重傷來到村子裏。他們都有些意氣消沈,在大自然的山水之間,萌動的不是革命的種子,而是一種叫做愛情的化學元素。

二十多歲的童建國,第一次確信無疑地愛上了一個女子。他無數次在夢中見到蘭那,次日清晨又羞澀地不敢與她說話,只能靜靜地註視著她,或殷勤地幫她挑一擔水或一捆柴,送到她的竹樓又馬上離開。心裏越是強烈地想著她,面對她時就越是緊張,盡管有許多次單獨相處的機會,卻總是讓機會從眼前溜走。

有時她會在晚上來找他們,通常是某個陰冷的雨夜,她想要讓童建國和李小軍,這兩個來自中國的知情,告訴她外面的世界。李小軍的口才更好一些,可以從紅衛兵講到上山下鄉,從農業學大寨說到工業學大慶。他甚至結合了東南亞形勢,大談美帝蘇修爭奪世界霸權,中國無私支援越南抗戰,唯有毛澤東思想才能解放四分之三掙紮在水深火熱中的勞動人民。

蘭那神往地聽著這一切,但最後都會淡淡地笑道:“謝謝你們告訴了我那麽多,不過外面的世界不屬於我。”

每當她離開竹樓以後,童建國又會長長地嘆息,李小軍拍著他的肩膀說:“你那麽喜歡她,為什麽不當面告訴她呢?”

童建國卻躺在席子上沈默不語,聽著外面淋漓的夜雨。

他知道白夷話的“我愛你”怎麽說,很多次單獨陪在蘭那身邊,還有一次保護她走夜路,都有機會把這三個字說出口,可每次都會醞釀很長時間,剛想要說出“我愛你”,臨到嘴邊又活活地咽了回去。

他平時並不是羞澀的人,面對蘭那卻成了膽小鬼,這讓他感到無地自容。但童建國仍在等待時機,讓自己的勇氣一點點增加,直到那個薄暮彌漫的黃昏。

那天,他趕著一頭水牛回竹樓,路過一片開滿蓮花的池塘,粉紅的蓮花在霧氣中搖曳,散發著攝人心魄的淡淡香氣。他癡癡地坐在池塘邊,蓮花讓他想起蘭那的笑顏,還有幻想中的銷魂夜晚。視線不經意地越過池塘,空曠的稻田裏走來一個裊裊婷婷的身影,不正是筒裙包裹著的蘭那嗎?也許剛剛從小溪邊沐浴歸來,邊走邊梳理著一頭烏發。

黃昏中的她讓童建國怦然心動,目光又回到了池塘的水面,這些美麗的蓮花不正象征著蘭那嗎?剎那間,他已相信這是上天給自己的機會,便撩起褲管走下池塘。池底的淤泥遠超過他的想象,當他摘下那朵最大最艷的蓮花,自己全身上下都已是泥水了。

但他毫不顧及地捧著蓮花,美麗的粉紅花瓣純潔無瑕,與他的渾身汙泥鮮明映照,仿佛地獄惡鬼嗅花嘆息。童建國激動地走上田埂,穿過一片神秘的薄暮,將要把蓮花獻給心中的女神時,卻看到了另一個人——李小軍,也是他生死之交的好兄弟,正拿著一朵幽幽的蘭花,插上蘭那的鬢角。

一陣黃昏的涼風吹來,仿佛揭去蘭那臉上的面紗,她正含情脈脈地看著李小軍,如溫順的綿羊低著頭,任憑中國知青撫摸她的頭發。蘭花插在她的鬢角上,更像是古代女子的裝束,李小軍同樣也看著她,直到兩雙嘴唇熱熱地貼在一起。

從淤泥中走出來的童建國,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,原來自己的好兄弟竟然——但他的心裏並沒有仇恨,只是更加地膽怯和自卑。心臟瞬間分裂成了無數片,再沈入北極的冰雪之中。

他唯一恨的人只有自己!

手中的蓮花掉進了水田,他悄悄地蹲下不讓人看到,隱入田埂外的樹叢中,但願永遠從蘭那的眼前消失。

從此,童建國再也不敢和蘭那說話了,和李小軍的關系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,雖然他們還是最好的朋友,可兩人之間仿佛多了一層紙,一層永遠也捅不破的紙。

一個月後,有群不速之客來到了村寨,要求村裏為他們種植罌粟。他們會給村寨提供糧食和各種物資,保證村寨不但會永遠不挨餓,而且會變得更加富足。村中的長老征求了蘭那的意見,立刻就被蘭那堅決地否定了,她已從童建國和李小軍口中,知道了罌粟是一種邪惡的植物,會禍害許多人的生命。

不久,毒品集團對村子發動了武裝襲擊。童建國和李小軍抓起兩把土槍,與毒品集團展開了激烈的槍戰。李小軍藏在竹樓裏向對方射擊,結果連同竹樓都被炸成了碎片。目睹好友慘死的童建國,狂怒地向敵人沖過去,結果又一次中彈昏迷了過去。

他不幸地成為毒品集團的俘虜,沒想到毒梟居然是一個中國人,1950年隨國民黨逃亡至金三角,脫下軍裝幹起了毒品買賣。毒梟很看重中國知青,想把童建國留下來重用,培養他成為新的骨幹。

然而,童建國在養好傷後,便悄悄逃出了毒品集團,九死一生地回到村子裏。但他看到的卻是一片廢墟,全村都被徹底毀滅了,只剩下腐爛的屍體,和池塘裏瘋長的蓮花。

在潮濕炎熱的氣候裏,許多屍體都難以辨認了,他流著眼淚尋找了三天,卻未曾發現蘭那的蹤跡。

她是死還是活?

童建國離開了地獄般的死亡村莊,帶著心底永遠難以愈合的傷,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恥辱——沒有能夠保護好自己心愛的女子。

※※※

小閣樓。

“你要去哪裏單獨說話?”

葉蕭並不忌諱地大聲問了出來,薩頂頂心裏也“咯噔”了一下。

還有第三個人——小枝烏黑的眼珠轉了一下,仰頭看著天窗說:“上面。”

“上面?”葉蕭也看了看天窗,十幾秒前那雙貓眼還在窗外,此刻只剩下城裏的月光了,“你要到屋頂上和我說話?”

“是的。”

二十歲的女孩嘴唇微撇,不知來自前清的阿魯特氏,還是荒村的歐陽小枝?若再口銜一枝玫瑰,簡直可以入畫了。

葉蕭擰起眉毛,回頭看了看頂頂。

頂頂卻避開他的目光,低頭說:“你自己決定吧。”

“嗯——”他想了足足半分鐘,最後擡頭盯著小枝的眼睛,“好吧,我們上去。”

說罷他搬來一張破桌子,踩到桌上打開天窗,雙臂用力攀著窗沿,爬到三層樓的屋頂上了。隨後小枝也踩上桌面,葉蕭伸手拉住她的胳膊,將她安全扶上了屋頂。

鋪滿月光的屋頂。

院子四周被大樹環抱著,黑夜裏難以看清遠處的景象,幾乎半點燈光都看不到。葉蕭仰頭深呼吸了一下,晚風灌入他敞開的衣領,剎那讓體溫降了不少,也許這樣可以讓人冷靜些。

他仍然緊緊抓著小枝的手,生怕她從會從屋頂上掉下去。她的骨頭在男人手中又細又輕,就像那只屋頂上的白貓。

“你要對我說什麽?”

葉蕭靠近她的眼睛問,黑夜裏她閃爍的目光,如同墜落人間的鉆石。小枝微微笑了一下,隨後從他手中掙脫出來,在瓦片上直起身來,大膽地往屋脊上爬去——那是整棟房子最高的地方,葉蕭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,輕聲喝道“小心!”

可小枝絲毫都不懼怕,雖然看不清腳下情況,卻很好地保持著平衡,步履輕盈地攀上屋脊。夜風拂起她的發絲,只能辨認一個迷人的輪廓,如黑色幕布下的剪影,就差一點昏黃的燈火。二十歲的尤物在屋脊行走,仿佛回到蒲松齡先生筆下,每一步都吐出誘惑氣息,對葉蕭回眸一笑——

“我們看星星吧!”

這句話讓葉蕭的表情僵硬了幾秒鐘,隨後無奈地笑了一下,心底竟升起一股暗暗的暖流,迅速也爬到了屋脊上面,抓著小枝的手坐了下來。

“半夜數星星?”葉蕭仰頭看著星空,月亮竟也識相地淡去了,“這就是你要單獨和我說的話?”

“為什麽不是呢?”

小枝的表情又像個小女孩了,葉蕭也笑起來抓住她的手:“你真可愛。”

“可惜,今夜沒有流星語。”

她撅起嘴輕嘆了一聲,有些撒嬌似的靠在葉蕭身上,而他也無法逃避她的熱情,因為坐在屋脊上無法挪動半步。

夜空裏閃爍過幾顆星星,如一塊古老的深紫色地毯,鋪在神秘的穹蒼之上。葉蕭也被這星空所感染,似乎屋頂下的人們都不存在,整座沈睡之城只剩下兩個人,在地球的天涯海角,只屬於他們的天長地久。

葉蕭看著她的眼睛,那裏閃爍著原始的火苗,將肉體和靈魂全部點燃,發出暗夜沈悶的爆炸,一齊在心底喊出那個名字——

洛麗塔,我生命之光,我欲念之火。我的罪惡,我的靈魂。

洛——麗——塔:舌尖向上,分三步,從上顎往下輕輕落在牙齒上。

洛。麗。塔。

是,小枝就是他的洛麗塔,願意為之而毀滅一切的洛麗塔,綻開在死亡的沈睡之城的洛麗塔。

她在數著星星。

星星在數著她。

這朵滴著鮮血的玫瑰,順勢把頭靠在他的肩上,口中幽幽地唱出一段歌詞——

想說今夜為你而美麗

獨自數著天上星星

那是我們的鉆石

寄存在天使的手指

這是某位作家在2006年的冬天寫的,不知何時竟被小枝聽到了,變成她的旋律低吟在南明城的夜晚。

然而,這最後一句“寄存在天使的手指”,卻一下子讓葉蕭猛醒了過來。他兀地抓住小枝的肩膀,卻沒有如電影裏那樣吻女主角的雙唇,而是將她的身體扶正離開自己的肩膀,讓兩人保持十幾厘米的距離。

“我的天使究竟是誰?”

他癡癡地問出來,眼神裏一片茫然,小枝也冷靜地回答:“你說呢?”

瞬間,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影子,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自難忘的影子。

明月夜,短松岡……

她的名字叫雪兒。

“我知道你在想誰!”

在葉蕭陷入回憶的絕境時,小枝冷冷地點破了他的幻想。但他無法阻止那個影子,仿佛月光全都集中到她身上,堆積成一個有血有肉的軀體,畫出經年的長發與裙擺,還有那張永不磨滅的臉龐。

“不!”

他抓自己的頭發,身體劇烈顫抖了幾下,差點屋脊上摔了下去。

小枝扶了扶他的肩膀,幽幽地吐著氣息:“沒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,因為我是阿魯特小枝——小枝是無所不能的。”

“你知道雪兒?”

“是的,葉蕭,我知道你的一切,你最美麗也最恐懼的夢,就是雪兒。”

他無奈地仰頭望著星空,月光又隱去了星星,想象中的那張臉越發清晰:“是!”

“雪兒是你的初戀,也是你在公安大學的同學。你們讀的都是刑事偵察專業。她來自一座北方小城,雖然看起來楚楚可人,卻是全校聞名的神槍手,就連擒拿格鬥也不遜於男生,各項刑偵技能都名列前茅。你雖然也非常用功,但總是不及雪兒出色,而你看起來的冷漠眼神,卻意外地觸動了她的心。於是,她成為了你的女朋友,你曾經非常非常地愛她,並發誓要永遠和她在一起。”

葉蕭惟有痛苦地點頭,似乎心底最隱秘的記憶,全都被小枝偷了過去,自己完全沒有還手之力。他閉上眼睛想象二十二歲那年,雪兒站在一片雪地中,她的眼神略帶憂郁,是否已有了某種預感?他們將要一起去遙遠的地方,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命運……

“畢業前夕,你和雪兒一起被派去雲南實習,參與非常危險的緝毒行動。”小枝說到這停頓了片刻,聲音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許多,“可惜出現了意外,由於你的疏忽使行動失敗,雪兒負傷後被毒品集團綁架了!”

“別說了!”

但他根本無法阻止小枝,殘酷的記憶仍被一點點的撕開:“很不幸!毒品集團給雪兒註射了大量海洛因,讓她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。更殘忍的是在她的生前,竟然被毒品集團輪奸了。”

葉蕭發出沈悶的低吼,卻發現嗓子近乎嘶啞了,仿佛一雙手掐住了自己,也仿佛被輪奸的人就是自己。

“不久,警方發現了雪兒的屍體,你在追捕行動中抓獲了一個毒販。你知道他就是輪奸並殺害雪兒的罪犯之一,你用槍頂著他的額頭。你已經憤怒到了極點,就像一座沈默的活火山,你心裏充滿了覆仇的念頭,於是對他摳下了扳機——”

“不!”他終於大聲喊了出來,“我沒有,我沒有向他開槍!雖然當時我非常非常恨他,就算開槍打死他一百遍,都無法消除我的仇恨和痛苦,也幾乎就摳下了扳機——但是,我沒有,我流著淚放下槍,將他押回緝毒隊裏。我也曾為此而後悔,也覺得自己是個膽小鬼,那麽多年來一直忘不了,一直幻想自己開槍打死了他。但真相是,我沒有!”

好像站在法庭的被告席上,滿是懺悔地做著自我辯護,最終卻仍然宣判自己有罪。

小枝沈默了許久,月光灑在她沒有表情的臉上,直到她柔聲道:“對不起,我不該對你說起雪兒。”

“沒關系,反正我也無法忘記她。”葉蕭無奈地苦笑一下,又一次體驗那深深的內疚,他輕輕抹去臉上的淚水,“雪兒死去的地方,就在距金三角不遠的邊境線上,我猜想離這裏不過幾十公裏,也許她的靈魂已飄到了這座城市。”

他回頭盯著小枝的眼睛,似乎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。

似乎被他的癡情感染,一雙溫柔的手,撫摸著他白天受傷的額頭。小枝的眼神也越加柔和,冰涼的手指就和雪兒一樣。

“你回來了嗎?”

葉蕭恍惚地在心裏問,卻不知道自己想的究竟是哪一個?已經化為幽靈的雪兒?還是早已化為幽靈又覆活的小枝?

※※※

子夜,零點。

屋頂之下,三樓的臥室裏,亮著一盞溫暖的臺燈。

這是女孩子的臥室,又被整理清掃了一遍,伊蓮娜正在床上熟睡。玉靈獨自坐在燈下,抱著一個泰迪熊的靠墊。打小在山村裏長大的她,從未住過這種房間,不知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?都有些嫉妒這屋子曾經的主人了,她低頭嘆息了一聲,從包裏掏出那本的筆記簿。

翻開小簿子的內頁,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蝌蚪文,這是英俊的年輕僧人送給她的,記錄了一位森林雲游僧大師的故事。幾年來她一直反覆看著這些文字,在沈睡之城的漫漫長夜,沒有比閱讀這本筆記簿更合適的了。

玉靈在心裏默念一位老僧人的自述——

我,阿姜龍·朱拉,在我漫長的森林雲游僧生涯中,擔負了許多個不同的使命,除了去尋找傳說中的羅剎之國外,還要探究靈魂與肉體的關系。

靈魂與肉體——最好的研究場所是墓地。

我的師傅曾經告訴我,為了在禪修時不被打擾,最好是去森林中的墓地。但每個人都出生自世俗,總免不了對鬼魂和死亡的恐懼。而為了克服這種恐懼,去墳場過夜就成為修行的重要部分。

在我年輕的時候,也有過對墳墓的強烈害怕。有一次我目睹村民們的火化儀式,死者身上竄出綠色的火焰,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,也許那就是遠去的靈魂?

在我為死者誦經完畢之後,便獨自留在墓地過夜。雖然表面上裝作鎮定自若,其實心裏早已在顫抖不已,我發覺自己未能脫離凡塵,仍然留戀這一點點的生活。

夜幕降臨,森林漆黑一片,地下埋藏著無數屍骨。只有我一個人枯坐著,身邊有一具火化好的屍體。我不斷告誡自己要驅散恐懼,想象中有無數鬼魂向我走來,我只能高聲誦經以驅趕他們。直到我再也無法忍受之時,卻毅然地站了起來,披上袈裟走向不幸的死者。

我點燃了一盞油燈,火化的屍體只剩一些殘骨。想象一個完整的人,也許昨天還生龍活虎,此刻卻變成了這些骯臟之物,我心裏反而升起憐憫。我強迫自己坐在屍體邊,心想自己也遲早會變成這樣,突然,我聽到身後的樹叢傳來什麽聲音,也許是什麽夜行的猛獸?我知道這附近有老虎出沒,但它們很少攻擊人類,只有在吃過死人的肉之後。但是,在這荒涼的墳場,老虎吃未被火化的死人肉的機會並不少。

但四周全然沒有老虎的聲音,就連氣味也不屬於這種猛獸。我讓自己的心冷靜下來,面對屍骨盤腿打坐,閉上眼睛不再去看那東西。

我感到它已來到我身後,又圍繞著我轉了一圈,陰冷的風掠過我的耳邊,就像什麽人對著我的臉吹氣。

那是鬼魂的氣味?

也許還有一對破碎的眼珠,那是渾身燒焦的屍體,來向我討教解脫痛苦的辦法?

然而,此刻我自己也全被痛苦籠罩著!

我首先要解脫的是自己,但恐懼已全部控制著我,仿佛洪水淹沒了森林,即將淹過我的頭頂。

“你害怕什麽?”

冥冥中響起一個聲音,那是來自我的體內。

我開口用自己的聲音回答:“死亡。”

“‘死亡’在哪裏?”

“‘死亡’就在我身體裏。”

“如果死亡就在你身體裏,你又要逃到哪裏去?逃走了,還是會死;留下來,也是會死。無論到哪裏,它都跟著你,因為它就在你裏面,你無處可逃。不管你害不害怕都一樣會死,根本無處可逃。”

當這神秘的聲音漸漸隱去,我卻完全消除了恐懼!很快天空響起雷聲,一陣大雨傾盆而下,森林中響起各種聲響,無數斷枝向我掃來,我卻依然盤腿坐地不動。

我在哭。

出家以來第一次流下眼淚,為什麽要我像個流浪漢?被世界拋棄而坐在大雨中,坐在漆黑的墓地上,坐在鬼魂們的嘲笑裏?所有的人們都躺在自己家裏,抱著美麗的妻子或心愛的兒女,喝著熱熱的茶水歡笑著聽雨聲。誰都不會想到世上還有一個我,不會想到我這個森林雲游僧,獨自忍受這一切的痛苦!

默默地坐著聆聽心聲,眼前浮起一幕幻象——

許多具屍體環繞著我,它們在漸漸分解腐爛,或燒成一堆骨頭,我無法去觸碰它們,因為只要一接觸,我自己的身體也會腐爛。但這是無法避免的命運,相比較這些消失於“無”的人們,我這個在“有”中承受苦難的人,至少能夠思考這些問題。雖然我現在無法得到答案,但只需要思考就足夠了,大雨反而讓我的心平靜了下來,曠野中的風雨,也驅散了墓地的鬼魂。仍然只剩下我一個,獨自面對所有的寒冷與饑餓。但我並沒有被世界遺棄的感覺,恰恰相反,我感到心底充滿了溫暖,自己在擁抱整個世界!

觀想自身如墳場……

當你升華至如此境界,你對屍體和他人死亡的觀察,將轉化為對自己生死的審視,直至你全然了解自我,誠如阿姜布瓦所說:“外在的墳場會逐漸地不再那麽必要,因為我們的內心已系在這個核心上,不再需要依賴外在任何東西。我們要觀想自己的身體,看它就像外在的墳場一樣,不論生前或死後。我們可以從每個角度來與外在作比較,問題便會自然地從心中消失。”

玉靈每次讀到這一段,都會想起小時候在村子裏,偷看大人們給死者火化的場景。她同樣如阿姜龍在筆記簿中所寫的第一次,在森林中忍受恐懼與痛苦,好像靈魂們都在哭泣,將所有的苦難送到自己頭上。

而在沈睡之城的子夜,重新閱讀起這段文字,玉靈心裏卻有不一樣的感受,也許已漸漸明白了幾分。

觀想自身如墳場……

就在她輕聲念出這句話的同時,樓下響起一陣野獸的狂吠!

是小枝養的那條狼狗的聲音,它又到院子外尋找主人了。陣陣犬吠震動著屋子,沒有一個人不被它吵醒。玉靈趕緊合上筆記簿,走到窗外看著黑暗的院落。

一切都是模糊的,只有荒野的呼喚是那麽清晰。

※※※

淩晨,兩點。

閣樓。

沒有燈,也沒有月光,天窗外一團漆黑,只有小枝均勻的呼吸。

她已經熟睡了,躺在頂頂為她準備的席子上,還蓋上一條毯子以免著涼。

葉蕭和頂頂尷尬地坐在旁邊,黑暗中什麽都看不清,就像守護著自己的妹妹。他們都不知該怎樣度過這寒夜,倒是很羨慕小枝想笑就笑想睡就睡,似乎一切憂慮都是留給別人的。

三個小時前,葉蕭與小枝爬到屋頂上,數完星星聊完雪兒,葉蕭已感到渾身虛脫了,再聊就要從屋脊上摔下去了。他們從天窗爬回了閣樓,似乎還帶回了天上的月光,頂頂已經等了許久,強壓著郁悶的心情。

他們必須要保護好小枝,不能讓樓下的童建國等人進來,只能暫時在小閣樓裏過夜了。小枝在席子上很快睡著了,就連子夜時分狼狗的狂吠,也只是讓她搖了搖頭,便又閉著眼睛睡下去了。葉蕭和頂頂也不敢說話,生怕會吵醒別人的好夢。

終於,葉蕭實在撐不住了,他對著頂頂耳語道:“有什麽辦法讓人坐著睡著?”

“也許——催眠?”

頂頂同樣也用氣聲回答,葉蕭輕輕打開閣樓的門,拉著頂頂出去說:“我們可以在外面談。”

他們走到三樓的露臺上,現在不用擔心吵醒小枝了,又能同時監視著閣樓門。頂頂披上一件舊衣服,抵禦著淩晨山區的冷風。葉蕭不想再看星星了,揉著疲憊的眼睛說:“給我催眠吧!”

“什麽?”

“我說給我催眠吧,我需要深度地睡眠!就像你讓小枝回憶起一百年前,說出自己是阿魯特小枝那樣。我不需要回憶那麽多年,只要回憶十幾天就可以了。”葉蕭盯著她的眼睛,仿佛重病的人乞求著醫生,“頂頂,你能明白我的處境嗎?我的記憶斷裂了一小塊,而這斷裂的部分對我們至關重要,我必須要把記憶重新連接起來。”

“所以你想讓我給你催眠?”

葉蕭著急地點了點頭:“是的,我相信你能夠做到的。”

“這——”頂頂猶豫地看了看四周,確信不會被其他人聽到,低聲說,“就在這裏嗎?”

“沒錯,快!”

“可我從來沒有在露天環境中做過催眠。”

“想象這天空是屋頂,這欄桿是墻壁。現在燈都已經關了,只剩下兩點燭光,就是你的眼睛。”

頂頂靠近了他的臉,睜大那佛像似的雙眼,宛如羅剎之國的神龕,目光穿越千年的塵封,在黑夜中熠熠生輝。

她的聲音也漸漸變了,仿佛具有洞窟裏的穿透力,磁性地灌入葉蕭耳膜:“你在自我催眠嗎?”

“也許。”

“你斷裂的記憶是什麽?”

就像帶有密碼的電波,頂頂的聲音陣陣發出,環繞著敞開的“露臺密室”,但對被催眠者而言,卻宛如坐在幽深的井底。

“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泰國旅游?也不知道旅行團發生過什麽?直到我們離開清邁的那個上午,我的記憶完全是空白的。”

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些,與平時的說話也完全不一樣。頂頂緊咬著嘴唇,努力保持著鎮定,她還從未嘗試過用催眠治療失憶。

“好了,你會記起來的,看著我的眼睛——看著我的眼睛——看著我的眼睛——”

這聲音反覆洗滌著葉蕭的大腦,似乎在擦去記憶中的雜質,讓模糊的世界變得清晰起來。

“距離你記憶最近的地方是清邁。”

“清邁?”他已看不清頂頂的雙眼,只剩下兩點燭光,“我不記得自己到過清邁……”

“不,你到過,你再想一想,我們住在清邁的蘭那酒店,還記得那個酒店的名字嗎?”

頂頂吐出的每個字都清晰而緩慢,讓葉蕭進入了深度的催眠狀態。

“蘭那?我好像記得這兩個字,微笑的少女和人妖。”

他果然開始想起來了,頂頂保持著語音的節奏,乘勝直追:“9月24日上午,我們從清邁的蘭那酒店出發,從那裏前往蘭那王陵,結果在路上發生意外,誤入了沈睡之城。”

“那麽前一天晚上呢?”

“9月23日的晚上,我們旅行團去清邁的夜市逛街了。”

“夜市?”葉蕭擰起標志性的眉毛,記憶的缺口開始漸漸填補,那些流走的水分倒灌回來,浸濕已經幹枯的井底,“是的,我看到了,我看到了我自己,我和孫子楚還有其他人,也包括你在內,我們走在清邁的夜市——”

夜市,仍然喧鬧的子夜。熙熙攘攘的人流,簇擁著不同膚色的人們,有拿著DV的歐美人,也有尋花問柳的日本人,還有這群來自中國的人們。耳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,小女孩們擠到他面前賣著蘭花,街邊的攤上擺滿了木雕,偶爾還有人悄悄販賣違禁品。不遠處有女子在唱歌,聽不懂的南國之音婉轉阿娜,抑揚頓挫如泣如訴,竟在洶湧的人潮之中,微微勾起葉蕭的一懷愁緒。

又一群游客擠來,竟沖散了葉蕭和孫子楚,他覺得自己就像孤獨的船,在夜市中隨波逐流,只想被放逐到一個安靜的角落。但耳邊仍充滿嘈雜,四周全是陌生的臉龐,還有賣春的女子拉扯他的衣服,他厭惡地奮力甩開胳膊。就在他回頭尋找同伴們時,眼前的人群中掠過一張面孔——如針深深紮進了他的瞳孔中。

那張曾經熟悉卻又塵封了多年的面孔,無數次在他夢中出現的面孔,剎那間在許多張面孔中清晰生動起來,這清邁的午夜是否靈魂的輪回之所?

他看到了雪兒。

葉蕭用力揉了揉眼睛,那張臉分明就是雪兒的!尤其是那雙眼睛,無論隔了多少年都不會忘記。她的周圍都是清邁本地人,外貌更顯得與眾不同,似乎多少年來沒有改變過,仍然是在公安大學讀書的樣子。而他卻已經變化了許多,再也不是那個懵懂的毛頭小夥子了,歲月讓他變得成熟而憂郁。

他渾身打著冷戰,難道這麽多年來都是一場夢?他們從來都沒有分開過,現在夢醒後重逢在清邁?葉蕭用力推開前面的人們,很快來到雪兒的面前,對她瞪大著眼睛,要再把她仔仔細細看一遍。

“葉蕭。”

她叫出了他的名字。

如此平靜。

毫無疑問,再也不用猶豫了。葉蕭抓住她的肩膀,無比激動:“雪兒!就是你!我的雪兒!”

但她依然平靜地點點頭。

“真是你!真是你!”

葉蕭不再顧忌什麽了,在熱鬧的夜市上流下了眼淚,將雪兒深深地擁入懷中。偶爾有人撇來奇異的目光,但在泰國這又算得了什麽。

某個滄桑的聲音在心底歌唱——

one night in Chiang Mai擁抱的片刻之間,腦子裏掠過了許多許多,所有的回憶湧上來,緊張的幸福的痛苦的憂傷的……

難道當年雪兒沒有死?雖然葉蕭親眼看到過她百般折磨後的屍體,並目送她在雲南被火化。但總是有許多我們無法確知的事,就像這個天機的世界。

她從葉蕭的懷裏脫出來,拉著他的手向旁邊走去,穿過幾個賣小吃的攤點,走入一條清冷的街道。燈火輝煌的夜市被拋在身後,轉眼便進入了黑暗的世界,路邊全是低矮的木屋子,幾乎看不到半點燈光,只有借助微弱的月光,走向藤蔓叢生的街道盡頭。

沒錯,應該快點脫離那喧囂的塵世,他們有太多的悄悄話要說了。

但一路上雪兒都沒有說話,葉蕭也只是緊緊抓著她的手,滿腹的話竟不知該如何說起。只有肌膚的交流了,他溫暖的體溫傳遞到她手心,雖然她的手依然冰涼。

擡頭卻是一間寺廟,破敗的山門前有古老的神龕,池塘圍繞著殘舊的石墻。廟裏卻點著幾盞幽幽的燈,照著一片淒涼的野樹雜草。

他們在池塘邊停下,葉蕭終於說出來了:“那麽多年你去哪裏了?”

“我——另一個世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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